叶澜教授是“新基础教育”的创始人。下面是叶澜教授5年前、新基础教育走过15年时的访谈录,读来依然让人心生力量。这位从研究第一线一路前行的追梦者始终令人佩服。转发给大家再次重温“新基础教育”。
叶澜:追逐太阳——大型电视专栏《走近他们》第二百二十一期
播出时间: 2009年09月12日
被访问者:叶澜(新基础研究中心主任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)
访问者: 骆新
丽娃河,总是静静流淌在华师大诗意的岁月里。叶澜,华师大终身教授,一位以她犀利思想和深厚实验影响了当代教育界的著名教育学家。15年来,她首创的本土化教育理论——新基础教育,已经在上海萌芽开花,进而推进到了各地,获得了巨大的成果。
叶澜:这是在1994年的时候,其实我也是一件事情把我好像猛地吹醒、唤醒一样的。那时候我在洵阳路小学,我们在做一个“基础教育与学生自我教育”一个课题研究。去的那天,这校长跑进门来,门一关,拿着毛巾就呜呜大哭,为什么?我说你怎么了?这个女校长她说,今天跟我们做实验的一个数学老师,她留了一张条子就走了,上课也不来了。什么原因呢?她说,有宾馆招聘,人家要她了,她就去了。所以她就哭得很伤心,她说这个社会怎么了,怎么我们的教师这么容易,一招就走,而且能够舍得把学生都丢下。回来以后,我就心里想着这么一个问题,我说为什么我们的国家遇到问题的时候,总是教育第一个受损害。那时候文化大革命,那是政治冲过来了,现在经济的大潮又冲过来了。我说为什么教育这么容易被折腾?于是我就把那些中央文件全部拿出来,我就一个一个读过去。读完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一条,中国社会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转型时期,它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开始关注主体,个人的主体的活力的释放,就是对旧的一种藩篱的挣破。然后有新的东西要建构起来,需要有新人,需要有新的教育。读出这个道理以后,我就觉得我要做事了。
突如其来的大时代,引发了叶澜蓄势已久的激情和创意。她率真透亮,特立独行,敢破敢立。那年,她已53岁,但仍不畏崎岖,追逐前行。
骆新:如果要把这个东西当成,在这种理论之下,您要把它变成一种形式化的话,如果这样去理解,您这个“新教育”工作……
叶澜:不好讲,千万别说“新教育”,一说“新教育”就错,记住,重复三遍。
骆新:新基础教育。
叶澜:因为对这个时代领悟了以后,我就提出了基础教育要改革这样一个目标。当然这个改革首先要从小学做起,因此我就同时就做了一个实验设计,这个实验当然不是像实验室的实验,它是一个在现实环境中开展的,一个教育改革的实验。
在深入的观察剖析中,叶澜找到了传统课堂教育的致命缺陷,那就是生命活力的缺失。于是,精神生命和主动发展成了叶澜新基础教育中的两个关键词。由此,传统的教学模式被颠覆,学校教育的目标不仅是教书,更是育人。
骆新:我们现在也有一个疑惑,您要对数学、语文和外语进行改革的话,毕竟目前按教育部所规定的教学大纲和教材,本身是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的。在这个已经被定了性的基础底色上,您有什么改法呢?
叶澜:这个就是要进入学校你才会明白,那么实际上看起来好像大纲已经规定,教材都是定好的,实际上真正的课堂的掌权者是老师。所以我们历来有这样一个,长期做教育的人,他都明白,无论怎么样的教材,到一个好的教师手里,他照样把这门课教得非常漂亮;到一个差的教师手里,无论多么好的教材,他照样把这个课搞砸,所以关键的问题是教师。你知道老师以前怎么备课,就是教参大家抄抄,或者是教研组里面分分工,你备一到三课,我备四到六课,然后你备多少,大家全部备完,合到一起就是一学期的教学,没有真正的一种智力投入。我曾经到一个学校听过一天的课,是一个初中。听下来,我整个感觉就是累。我就发现学校大致有这么几类学生,第一类学生是所有的老师都喜欢,就是他什么课都学得比较好。第二类是有一些老师喜欢,有一些老师不在意的,那就是偏科的孩子。第三类那就是坐在边边角角的,就是什么课他都不好好学的,大多数是老师的眼光不大对准他的人,所以我们经常忽视的是大多数。
骆新:沉默的大多数。
叶澜:沉默的大多数。所以我就说从小就培养了一批默默的、听人支配或者吩咐的,这样的一批人。那中国社会正要发展,靠这样的人是不行的。它必须把每一个人内在的生命力给焕发起来。所以当时,我大概在1997的时候,我就在这个过程中写过一篇文章,题目就叫做《让课堂焕发生命活力》。我在这篇文章里不仅谈到了学生,我还谈到了老师,其实我觉得老师,他在这样的课堂当中,他也是被动的。他是一个执行者,他的教学活动不是一个创造者,不是一个创造型的教学活动。所以针对这个问题,我说要改变师生在学校的这种被动生存方式。那么就这样一篇文章,最后我写了一连串的排比句。结果有的人都是能够背给我听,电话里,他说这个写得太好了。走到哪里,有时候我做个报告,下面的人围上来,说叶老师,我们是你的学生,我们读过《让课堂焕发生命活力》。
看起来是叶澜一文惊人,名动全国。其实在背后,却含辛茹苦,凝结在她们改革实践的每一天每一步。从最早的洵阳路小学到如今推行至全国300多所中小学,叶澜行走了15年。
骆新:中国的传统当中,强调的是“书山有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”。
叶澜:对。
骆新:我北京有一个朋友叫郑也夫先生,是社会学家,他曾经和我提过一句,其实我们强调要用快乐的方式去学习,用主动接受的方式去学习,当然是我们的一厢情愿。其实他认为在这个世界发展过程当中,真正能够促进人们向前进步的,可能不是快乐,倒是一种痛苦。真正能够让社会去改变的,恰恰是那种压力。
叶澜:压力。
骆新:如果你把压力都取消了,那学生都在快乐当中学习……
叶澜:其实怎么说呢,快乐不等于轻松,快乐不应该就是没有压力。这件事情既是意向的,又是有挑战的,需要你有智慧付出的,这个挑战是你自找的,不是别人硬要你做的,你觉得在这个里面有一种探索,你会有新的发现。当你进入到这种工作情景的时候,那不觉得累,而且一旦走出来,这种快乐,我就说叫做“创造的快乐”。其实我觉得每一个老师都有可能,把自己的工作转化为创造性的工作。那么这有一个很重要的改变,就是改变对课堂的看法,我们现在在培养教师的,就是教师需要新的能力,就是在课堂上捕捉信息和回应学生的能力。改变老师在课堂的生存方式,结果老师也变得很主动,他就竖起耳朵听。我们在旁边听课,就专门在听,哪个孩子有新的东西,这个东西老师关注了没有,有没有道理,这样一出来,那么就丰富了。一丰富以后,老师就没办法了。问他有什么感受,这节课上下来?他说我跟孩子们搏斗了一节课,孩子不累,他累。孩子要往那边走,他要往这边走。然后就这么拉着扯着,他说这个课堂我没法对付。所以都会有一些苦恼。这很正常。如果一个变革没有苦恼,没有触动,那么还要变什么呢?
骆新:我突然发现您这个新基础教育,其实真正教的不是孩子,而是教师。
叶澜:您讲得太对了。
那这难度也太大了。
叶澜:难度也大。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是找了一种开路人,就大家探一条路出来。这条路走出来了,后面只要你愿意,你就可以走下去。
骆新:如果在中考和高考上,现在我们规定的答案,必须还得是固定的,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话,那您前面所做的所有尝试,打开思路的尝试,做各种各样的教学相长的尝试,岂不最后在标准上又受到阻碍?很多人都说我们以前做过很多尝试,但是最后到了结尾了,他要考试了,说学生,你还是回来吧,怎么办?
叶澜:首先我应该要第一个说明就是,整个的教育不应该只是为了考试,所以你的全过程不能全部对着考试,你全部对着考试就把一个人变笨了,变傻了,是不是啊?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,要对生命整体的发展给予关注,教育是一个过程,这个过程中的价值,远远不能用最后考试多少分来代替。我甚至说过,你前面四年半你都给我做,你到了最后半年,你觉得你的学生实在不行,你要去补,那这个半年给你补。我说至少你让他四年半,能够过着一个丰富的、多元的,有利于他自己个性成长的学习过程。而且这种选择,这种对外面的东西,不同观点的判断,这种能力你现在最体会了。对于一个独立的个人,人格的形成多重要啊!是不是啊?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我们是不做牺牲的。实际上实验班的效果,三年以后远远的高出平行班,包括考试,为什么呢?孩子学得活了,他会判断了,还有他实践的机会多了,整体的水平提高了。而且孩子不能耽搁,你说对不对?童年都只有一次,童年他不幸福,可能一辈子都是一个遗憾、阴影,甚至成为他后来不能成功的主要原因。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意识,生命对我们来说是最值得尊重和关注的。
尊重生命,激励发展。叶澜把新基础教育概括为四句口号:把课堂还给学生,让课堂充满生命活力;把班级还给学生,让班级充满成长气息;把创造还给老师,让教育充满智慧挑战;把精神生命发展的主动权还给师生,让学校充满蓬勃生机。而这一切力除传统旧习的变革,都为了孕育完整美丽的生命。
2006年8月22日,国务院总理温家宝邀请了5位著名教育专家座谈基础教育问题,叶澜教授的发言打动了总理。
骆新:我听说你给温总理的发言,你不但是第一个,而且还说的时间是最长的,您说了四十分钟。
叶澜:算是这样的。
骆新:您给温总理上课,我特别想知道……
叶澜:这不叫上课。
骆新:您跟他说了什么了,让您能够说了四十分钟?
叶澜:确实有话要说。我确实也思考说什么,我觉得要跟总理说,就不要跟他说芝麻绿豆的事,我要说就从整体上来说。国务院负责人说,你就这么说,然后他还定了,你第一个说。然后悄悄地咬耳朵,你还可以多说一点,第一个说。那我想机会来了,那我想,我就得多说一点。最主要的,我要强调的是两个思想,第一个,教育是社会中的教育,所以教育改革一定要注意社会生态系统的改革。第二个我觉得就是舆论,我说现在这个舆论,一个是升学的,就是“状元” 这类的宣传,还有升学的考试。那个时候正好在八月,前前后后很多的有关升学的口号,这一类广告,铺天盖地。我说这样的一种舆论导向,我觉得就是对家长的误导,对整个社会也是误导。那么对教育、对学校就是无形地增加了很大的压力。我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,所以我很早就提出要建立《学校法》。我说这么大一个中国没有《学校法》,《学校法》是对学校专业的权利的一种保障。结果他觉得很对,他也听你说,同时记,也画了一条杠。不知不觉就讲了四十分钟,我就不好意思了,我觉得把别人的时间给占了。后来国务院的那些办公室的人说,你谈得很好,那我也就放心了。
采访李政涛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育学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
座谈会上,叶老师做了一个自我介绍,她说我是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教授。在教育学这个学科被人普遍轻视,甚至蔑视的情况下,叶老师总是自信自豪地说,我是学教育学的,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。
采访李家成 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研究员
在我第一次坐飞机过程中,叶老师说过一段话,给我留下记忆深刻的印象。她说,我们在登上飞机的时候,无论云层下面是狂风暴雨,还是阴云密布,如果这个飞机一直往上飞,飞到云层之上的时候,一定是阳光灿烂。
采访李政涛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育学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
叶老师是一个有很强烈的,文化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,是一种难得的,在教育学研究当中有文化、有担当的人。她做任何事情我们都不断感受到,有一颗中国心在跳动。她有一种始终不渝的梦想,就是为世界教育学改革,能够创造我们中国的基础教育改革的经验,发出我们中国的声音。这个梦想点燃了我们,打动了我们。
采访李家成 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研究员
我觉得最独特的是什么,是她把这段经历,化为了对小学教育,乃至于对中国基础教育的重视,尊重和持久的研究。她经常会谈到,她说,我们不要因为我们是小学老师,我们不小。我们可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,可以对中国贡献巨大力量的一个人物,或者说一个群体。
生在抗战时期,长在新中国崛起。叶澜的心灵,最早播下的就是对国家、对民族、对事业担当责任的种子。而诸多社会经历的磨砺,又赋予她英雄崇拜和草根情结。而为做成这件事,她如痴如醉、无怨无悔。
骆新:按您接受教育的体系,我知道您是1941年、1942年生人。
叶澜:1941年。
骆新:那时候正好是前苏联的教育体系,我们了解更多的是马卡连柯。
叶澜:对,我曾经崇拜过,非常崇拜。包括像凯洛夫这些人。凯洛夫是理论家,马卡连柯是实践家,还有苏联电影《乡村女教师》。
骆新:我听说您那时候是特别喜欢瓦尔瓦拉。
叶澜:对,我高中毕业晚会的化妆,我就化妆成瓦尔瓦拉。那时候前苏联的教育,其实对中国的教育影响非常大。
骆新:那您现在做这样的改革,算不算得上是对那个时代教育的一种反思,甚至是一种批判?
叶澜:一种超越吧。因为其实马卡连柯,他面对的是一群特殊的学生,就是犯罪的学生,所以他办了“少年违法者工学团” 。但是我觉得马卡连柯的精神,它是不变的。那就是一种人道,对人的尊重,相信每个人都可能变好。其实教育的信念来自这里,如果你对人能够变好都没信心,那么你就别做教育,你做别的事。所以你努力使他变得,至少比他过去好一点,这就是教育。所以我曾经对教育下过这么一个稍微有点诗意的一种表达方式,我说教育就是使别人和自己都变得更美好的事业,教育你必须把人放在心上。
15年来,叶澜带着她的实验团队,走进浙江、山东、广东、海南,走进了百余所实验小学。以她的激情、睿智和勤勉,感动了一个又一个校长和老师。
采访李政涛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育学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
有一个事我特别有印象,跟叶老师到山东听课。她上午听三堂课,评一堂课,一个学校。下午又到另外一个学校去,听两节课,评两节课。晚上六点钟开始,又开三个小时的,当地校长和教师的座谈会。开完之后再和我们华师大的老师,开一个多小时的当天工作的总结会,你可以看出她工作的强度,对实践介入的程度。
采访钟山 叶澜丈夫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
她在家里对教育的投入,我是看得很清楚的,几乎是投入她的全部精力和心血的,只要她不开会或者是不去上课,或者是没有到实验学校去,在家里的话,她几乎是全天都在工作。
采访张济顺 华东师范大学 党委书记
这十五年,她都在第一线。我们在学校找叶澜老师是很难找的,非常非常难找。因为她都在外面,都在外面基层。她特别关注的就是,那些落后地区的落后学校,怎么样把它提升到真的使每个学校、每个学生,都能健康成长的这样的一种境界。
在躬身实践的同时,叶澜教授还笔耕不辍,她的著作和论文八次获得一等奖。而迄今为止,作为博导,她还先后带出了40多名博士生和硕士生。
骆新:现在有很多人也在谈教育,但是谈教育更多的是借这个事情扬自己的名、立自己的万,甚至是一种权利的使然。
叶澜:对,为什么说我会喜欢鲁迅?因为他对众生相的刻画,只有他这个刀笔才刻画得出来,他刻画的是灵魂。
骆新:如果您要来评价中国的教育学者当中,或教育学家当中,您最钦佩的人,或者您比较喜欢的人,是谁?
叶澜:如果说是近代的话,那当然陶行知是非常了不起的。因为他作为一个非常草根化的,他是亲为,比我还要亲为。我们只是跟教师一起去,他是自己去办学,我觉得很了不得。
骆新:所以您所有的改革,也是从草根开始做起的。
叶澜:对。
骆新:谢谢,叶老师。
叶澜:谢谢你。让我有机会把自己的教育思想跟你聊一聊。因为真的很愿意,对教育做深度思考的人不多。我一直讲一个民族,只有当它真正把教育、把未来、把孩子,当一回事的时候,这个民族才会成熟、才会强大。我跟我的学生说,我们是有幸生活在一个大时代,我们现在不好好做,那么不是时代对不起我们,是我们对不起时代了。